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儒家環境倫理學論述之一

在過去十多年的時間中曾寫了多篇環境倫理學的論述,主要是從儒家的觀點回應西方的說法和發揮儒家的義理以建構當代新儒家的環境倫理學。有些論述是收在我在1997年在中央大學創刊的<應用倫理學訊>所刊登的一些環境倫理的引言和短文,也寫了一系列的環境倫理學的論文,分散在各個不同的會議或刊物中。現在所附的一篇是最早較為系統的論述。這是在2000年著名的大地倫理學家伽理葛特(J.Baird Callicott)來台開訪問,邀請單位是台灣的生態關懷者協會,主辦人善意安排來中央大學進行一天的會議。我們在200084日由國立中央大學與生態關懷者協會合辦了一個一天的環境倫理學會議:「環境倫理之天、地、人三相 ,我也發表了一篇文章,為了方便交流,原文是用英文寫的,題目是:

‘The Fundamental Idea of a Confucian Environmental Ethics: A Critical Response to Callicott’s Project’

 後來改寫為中文,名為:

「儒家環境倫理學之基本觀念:對伽理葛特之構想的一個批判回應」,刊于《鵝湖學誌》第二十五期(台北:鵝湖月刊出版社,200012月,頁189-205)。

由於有些學生和朋友有興趣了解一些儒家的環境倫理學的論述,現在把此文的中英文版刊於此。以後再陸續選登一些後續發展的論文,以饗讀者。


儒家環境倫理學之基本觀念:對伽理葛特之構想的一個批判回應

李瑞全教授
國立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


        作為大地倫理學創始人李奧波特(Aldo Leopold)的忠實追隨者,伽理葛特(J.Baird Callicott)教授可謂一位環境倫理學界博學之傑出學者,不但是西方環境倫理學界的主要領導者之一,參與了無數重要的環境倫理學討論,而且對許多非西方的環倫理學思想都表現出客觀而同情的理解。此一表現可見於他的眾多著述中的一本大著Earth‘s Insights[1]。此書的價值在於它能摒除許多常是由誤解而來的西方與非西方的環境倫理的觀點;第二,他認為在過去的一百年中,西方正從現代轉向後現代的環境倫理學,而與許多非西方的生態思想更為接近。而且,他對後者的重視較諸一般西方學者為高。然而這並不表示他只是把它們籠統放在一起而不分,他在書中實有一構想,嚐試依大地倫理學和生態學的洞見以建立一全球環境倫理學。

        雖然這一構想有其堅實的學理依據,但這一構想有過於自然主義化的地方。本文從儒家的批判角度對這一偉構作一回應。在作出批判之前,以下先釐清他對儒家的一些誤解,特別是在Earth‘s Insights 一書的分析,進而表述一後現代環境倫理學的可能性和其方向。最後本文並論述一儒家的環境倫理學的規模和內容。


一、「仁」之中心地位

        雖然本文批評伽理葛特對儒家的倫理學有所誤解,事實上他盡了非常大的努力和建立他的理解在若干著名的漢學家的詮釋之上,故主要的誤解並不是他的錯誤。但是,在西方有一派漢學家把孔子的中心觀念定位在「禮」而不是「仁」,而這是一個儒家學者所不能接受的誤解。在二千多年的中國人與儒者的理解中,《論語》的中心觀念無疑是「仁」而不是任何其他觀念。孔子固然是治禮的專家,也非常重視禮在道德上、教育上與社會政治上的重要性,且強調復興周禮,但是在概念層次和存有地位上,禮仍不及仁在孔子哲學中的中心性和重要性。不但「仁」是《論語》中最常被論及的觀念,是學生所最常問的最重要的問題;事實上,《論語》對仁與禮的從屬關係曾作出明顯的陳述。以下先就伽理葛特所引述的一段文字來作分析[2],此引文如下:

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出之,遜以行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衛靈公十五:第17章)

在此段引文中,孔子明顯是以義為禮之本質,而義是構成一位君子的道德行為的特質,而禮則是它的適當地實現的方法。義常有一道德地合宜的意指,禮則是此種合宜的外顯的行動。前者乃是道德行為之為道德的成素而是不變的,而後者則可隨時代或情況需要而改變。事實上,孔子認為禮是可以「興革損益」的(《論語》為政第二:第23章)。這種觀點在儒家乃是一共識,孟子一段著名的論說更明顯指出禮因時而變更的必要性:

        淳如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則援之以手,權也。」 (《孟子》,離婁上:第17章)

禮乃是日常生活中所遵守的道德上合理的行為規範,而且常是指較特定的行為模式,如男女授受不親等。禮固然是日常所應遵循的行為方式,但卻不能一成不變。把禮視如最高和最重要的原則,則不免會產生如淳如髡所提出的道德兩難而不可化解。但孟子在此引歸於「權」,此「權」實即是不忍人之心的裁決,而展示出義所當為的道德決定。換言之,孔子在上一引文所揭示的作為道德行為本質的「義」即直指道德本心的要求。因此,禮不可能具有像義那樣的道德理論的地位。孔子、孟子和後代的儒者只接受由仁心而來的道德要求,以避免由於死守禮儀形式而產生的傷害。他們同時強烈批評只知固守禮儀而不化的人為「鄉愿」,是德之賊。

        在中國哲學的發展上,孔子的主要貢獻正是把禮建立在仁的基礎上。最常為學者所引的是以下兩段文獻:

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第十七:第12章)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第三:第3章)

禮樂可說涵蓋了孔子時代的一切人類社會事務和價值。孔子表示禮樂之有價值只在於它們是「仁」的表現。換言之,孔子不但把禮建立在仁之上,而且把所有價值奠基於仁之上。此即著名的「攝禮歸仁」的論旨[3]。孔子之「仁」乃是「我欲仁斯仁至矣」的人人皆本具內具的道德主體性。仁乃是我們的道德意識,相當於康德所說的實踐理性或自由意志。因此,孔子之攝禮歸仁即表示孔子把一切價值均收攝於人之主體性,即人之道德主體性。

        進一步來說,仁是構成一個人之人格價值所在,同時也是使人能與天和道相接之處。踐仁即是實踐天道,而實踐天道顯然不可能限於自我利益之下,而必須擴展以包含天地萬物。仁作為我們的主體性,表示仁即我們的人之為人的價值所在,是我們的道德自我。當然,這並不表示仁所宣示的價值是主觀的,因為,仁所體現的不只是我們對其他生命的不安不忍之道德情感,同時也是一種無私的普遍的理性要求。這種普遍的理性表現使得仁成為把我們連結到天與道的主要根據,因為,天與道所表現的正一種超乎特定種類或界域的普遍價值或道德要求。人之踐仁即是踐行天道,回應天命的呼召。而這種無私的自我要求不可能把自我侷限於私我的利益,而必須推廣而涵蓋天地萬物。孔子說「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17:19),即表明天道是在天地之變化運行和萬物的生長發育之中,而這一論述對人與自然的關係和自然存有的價值有重要的涵義。雖然伽理葛特沒有利用仁之概念來解讀孔子的環境倫理觀念,但當他依安樂哲(Roger Ames)所稱的「在關係中的我」或「社會的我」為相應於萊斯(Arne Naess)的「生態哲學」(ecosophy)中所說的「大我」(big Self),卻頗能掌握孔子哲學的生態意涵[4]。但是,儒家哲學中的道德的自我與自然有多於一擴展的自我(extended self)與自然所具有的密切關係。而且,我們必須指出,孔子或儒家雖常認為每個人都是在一關係中的個體,但並不表示一道德的個體乃是一常常符同於社會規範的個體。君子或一個有道德表現的人常是一獨特的可以作為道德行動者的個體。換言之,道德行為有超乎特定社會規範和局限的創造性,有超乎人類特定時空的具體規範或禮的制約之外的道德創造的特質,而衝破人類作為一物種的樊籬,與天地萬物為一體。
       

二、人與自然:一切生命皆存有地為同一[5]

        儒家無疑較諸西方諸多哲學或宗教體系具有更強的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觀念。孔子即自覺是天道的承擔者,而宛若與天地之運作同其呼吸,如以「天何言哉」來自況。雖然儒家特別重視人的價值,荀子也有「天不生人,萬古如長夜」之語,但是,儒家從來沒有以自然為人類的資源,並不認為自然乃純為人類之使用或利用而設,反而有「同胞物與」,愛人惜物的表示。孟子雖以人為最尊貴,亦以人之生活得到充足之財用為仁政王道之始,但是,一方面孟子著眼於告戒當時諸侯之不可侵佔資源而有害百姓之生養,另一方面,孟子同時強調人類利用自然資源時,除了應有適當的節制,不可貪奢,更重要的是在使用之中,不可斲喪物種,竭澤而漁,而應使自然資源和生命更為豐盛。孟子強調:

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
《孟子》,梁惠王上:第2章)

同時,孟子和儒家雖著重使百姓的生活富足,但也強調在生活上應盡量節約簡化,所謂「養心莫善於寡欲」,以使人之道德實踐更能隨時表現。

        我們可以進一步引用《中庸》的兩段重要文獻,以說明在儒家義理中,「道」的概念和一個有道德表現的人與天地萬物的關係: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故其生物不測。(26)

這是儒家對道的一個明確的說明,即道是生化天地萬物之道,其德即是生生不已之創生。道是客觀的天地之道,是包括人在內的天地萬物的根源。道也同時內在於每個人的生命而為人之性,此性則表現為我們日常行為中的道德的本心,道德行為即是道德的創生。因此,道乃是既超越又內在的。當人體現道於道德實踐之中時,他即與道合而為一而體現出無限的價值。因此,人可以藉道德實踐而與天地合而為一: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22)

這表示通過我們真實無妄的道德實踐,可以幫助天地萬物表現其性分而不致受到扭曲。這即是「各盡其性分之原則」。這個原則的充份實現即成就康德所謂「目的王國」。人類通過這種使天地萬物能盡其性分的道德實踐,不但體現道,同時也體現了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意義。換言之,人類在作道德實踐時即必然同時實現天地萬物之性分,由是與天地合為一體,也成為一與天地同為無限價值的存有。在人類理性之所及來說,天地之化育固然極其繁富,但仍不免有所遺漏,人與物不免有缺憾之處,故《中庸》說:「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而人在道德實踐方面可以補天地化育所不足之處。故孔子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對天地化育不足之呼喚乃來自我們的道德意識,此即構成人類的「天命」,促使人類盡量去補足天地之化育,使天地萬物能得以各盡其性分。

        在《孟子》一書中,孟子即表示了「萬物皆備於我矣」的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觀念。這一觀念在宋明儒者則表示得更明確,如程明道之「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觀雛雞可以知仁」等語,即明確指出道同時在天地萬物中體現,而不只是人類才具有這種性能。這表示人與天地萬物乃是存有上同一的,即具有同等的存有地位;天地萬物實有獨立於人類的意欲與判斷之外的價值。此即排除對一切生命,不論是動物或植物,之隨意和不仁道的對待。事實上,儒家對承載天地萬物,包括人類在內的大地向來表示尊崇和感恩,亦視同為道本身。人類無疑是自然環境所孕育和護持的生命,人類也是自然的一部份。對自然的破壞乃是不可容受的不道德行為。這種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之觀念成為人類處理自然事物時的基本原則和第一度防線。

        然而,作為一位儒者,程明道也必須對人與物有一價值區分。他認為雖然人與物都同樣具有天地之道而內在為自己之性,但是唯有人能自覺地推擴此性以表現天道,而動植物則不能。這把能推擴天地之道的人類置於較高的價值層位上。但是,位於價值層級最上的人類卻不能離開自然整體的福祉來得到自身的幸福。而且,由於具有道德意識和能推擴天地之化育,一道德的存有對天地萬物的福祉負有更重大的道德責任,即,他必須承擔作為道的一份子而參與天地之化育,因而必須超出人類自我中心的觀點來對待天地萬物。
       

三、倫理之自然史(A Natural History of Ethics)之批判

        伽理葛特認為李奧波特的大地倫理有進於其他環境倫理學的優點是因為這是一「演化的生態環境倫理學」(evolutionary-ecological environmental ethic)。因為它是一種涵藏在地球演化之中的自然的環境倫理學,而且對這一演化歷程有最完全的說明和最佳的說明能力。是以,我們對伽理葛特依於達爾文思路而理解的倫理學的自然歷史觀不能簡單地視為是某些概念上的沙文主義,或視為是一種企圖連結不可能連結起來的存在於人類文化、種族和個人的主觀觀點。事實上,科學的成果使人類建立起某些共識,成為一日趨一體的地球村,人類整體已愈來愈不可分割。這些都是我們反省和建立一現代環境倫理學所不能忽視的實情。因此,以下對伽理葛特這一觀念作幾點批判的分析。

        我們要指出的是,科學的發展是否如伽理葛特意指的是由現代到後現代的發展,還是一種從現代往類似亞理士多德式的前現代的發展,並不是毫無爭議的。這類觀點常有若干猜想和主觀意願的成份在內。要為某一環境倫理學找到科學的支援需要解決兩個重要的難題。首先,科學常出現的典範轉移並沒有常規,很難預知下一波的走向是如何的,也很難知道它甚麼時候會停止,不再出現。雖然,伽理葛特也承認不可能對這一問題給予確定的答案,但是,他仍論辯說,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已粉碎了牛頓的機械模式,因而得出良好的證據支持他所提出的演化生態環境倫理學。然而,這種論述並不足夠使他的結論具有說服力,因為,就物理理論來說,它們極其量只對某些物理現象或關係給予最佳的說明,過此以往則都只能是安插在物理世界的「生態形上學的」(ecometaphysical)猜想而已。

        另一重要的爭議是「實然與應然」的鴻溝。在此,伽理葛特作出大膽的嘗試,把跨越這一鴻溝的論據建立在達爾文對人類作為一自然物種何以如此成功的說明上,即,由於人類具有理性反省能力,促使人類形成族群和國家,而通過群體的力量來控制自然和其他物種。達爾文曾表示人類這種結合的方式可施於全體智人這一物種上,使得所有人類都成為團結一致構成一平等的國度。李奧波特和伽理葛特則祈望人類可以衝破這一物種的障礙,完成一與全體生態平等的生態圈。達爾文式的種族擴大方式不免受到人類中心主義的責難,而且人類的許多悲劇被認為正是由於只停於家庭和種族的層次,而未能進一步推擴到其他生物圈。李奧波特-伽理葛特式的擴展則建基於我們認識到人類是整體生命界和環境中不可或分的一個部份。不但人之生存不可能脫離整體生態而獨立自存,人的身份地位也不可能脫離所處的生物鏈來被理解。但是,這一實況卻不必能排除由於人類自私或停於人類中心主義而破壞了他們良好的願望。如果人類真能超出種類的局限而達到一美好的結果,它必須仍是基於我們對於人類和非人類物種的整體福祉上的道德考量。這種考量也是出於我們所自然地賦有的道德良知或道德理性,這正是使智人這一物種可以超乎物種或人類中心思考模式之外的能力。

        智人作為一種物種自然是生物演化所產生出來的一個物種,同時也界定了人類與自然王國和環境的關係。但是,純然作為一物種來說,智人的出現對整體生物界可以有利,也可以有害。在一個意義之下,人類是一個可以使全體生物世界歸於毀滅的一種演化出來的物種。不但人類可以製造出毀滅地球多次的核武器,即以人類繁衍的數量和引起的嚴重污染即足以使大量生物趨於滅絕。生態學無疑告知我們許多關於人類與其他物種和環境的相互關係,但是生態學並不能也不會告訢我們應當如何去行動。倫理學所討論的是一道德的考量,倫理的反省或道德意識的披露,才告知我們應當如何行動才是道德的和理性的。對於儒家來說,這一考量的焦點,最後落在我們對一切生命所具有的不忍其受傷害的道德的本心上,自然之演化歷程只提供一些需要重視和正視的事實和可能性,但不足以決定我們的環境倫理學的內容和方向。


四、儒家環境倫理學的基本綱領

        分析過伽理葛特的倫理學自然史觀點之後,本文要先作兩個重要的說明。第一,儒家的環境倫理學並不反對科學資訊所提供的知識,更不反對應基於最新的科學事實、生態知識來作適當的調整。一個基於演化生態學事實的環境倫理學自然勝於一個基於過時資訊的理論,但是,單是如此並不足夠。其次,儒家的環境倫理學正是一建立在我們對所處的世界的道德經驗之上的理論。倫理學是我們對所處情境的理性反省和價值分析。但是,正如科學告知我們將不免歸於一「熱死」或一「黑洞覆滅」,並不決定我們應如何行動,更不意謂我們可以因此而不道德地行動。換言之,不管宇宙將發生何事,作為一賦有道德理性的存有,我們只能道德地行動,否則我們即喪失作為一道德存有的身份和價值。資訊和技能只能幫助我們更好地完成我們的道德命令,此即儒家「智以輔仁」的基本觀點。

        自西方開始啟蒙運動以來,三百年的現代化固然成就了人類史無前例的高度文明,把人類在理性方面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至,鞏固了人類統領天地,君臨萬物的權力與地位。但是,現代化帶來的黑暗面也愈來愈明顯和嚴重。人類自身的繁殖即構成一日益嚴重的生態問題,不但由於人類生存所佔用和粍用的自然資源促使地球物種發生大量而急劇的物種滅絕的問題,而人口數量也趨近超出地球所能承載的能力(carrying capacity)之外。這反映在目前地球各種資源的短缺和陷於危機的緊張情況。現代化的後遺症乃引生出後現代的呼聲。當然,後現代化的走向會是如何,一方面有待歷史的驗證,一方面也可以有多個不同的取向。在哲學的層面,後現代的焦點主要是對現代化所著重的理性和普遍性要求,對個體的非理性和獨特性有欠缺足夠的重視,可說是以強調個體的自由為首出的觀點。這一觀點一方面指出現代化所偏重的理論和工具理性的偏差,另一方面則符應現代社會中個人主義的走向,而且有更進一步激化和極端化個人自由的表現。現代化對人類社會的正面貢獻在所多有,如民主政治、合性的社會制度、醫療與糧食之改進等,對人類幸福的增益和痛苦的解除實有不可忽視的貢獻。後現化的問題在於所謂現代性的黑暗面,因此,合理的回應不是取消理性的表現,而是一方面使理論和工具理性回歸其分位,不致僭越,讓實踐理性作主導;另一方面則應重視個體的特殊性或個體性,以免個體受到普遍的理性所壓抑和抹殺而產生自我的疏離與異化。但是,普遍的理性與個體的特殊性都是人類的秉賦。前者即人之主體性,後者是人之個體性,兩者均不可偏廢。因此,針對後現代的問題,儒家的回應強調「人能弘道」的基本模式:普遍的理道必須通過個別的個體在具體情況中體現或實現出來。道固然是價值之所在,但個體乃是道之體現的必需途徑,由是個體的重要性得以確立,而個體之多樣性適足以展示道之豐富內涵。天地萬物之各個種類,各個個體均有其表現道之獨特的姿彩:萬物以其自然形態而表現道之「四時行、百物生」,道德存有則更進而通過自覺以參贊天道之化育。此基本模式在實踐上即是一道德行為的表現,因為,個體在道德實踐中即是通過一具體行為而展現出道德理性的普遍價值,而每一道德行為同時即帶有個體之特色,是個體的一個道德創造,具有獨一無二的特殊性。這一基本模式即是主體性與個體性並建的當代新儒家的後現代化的雙碼論。以下引申此一模式到環境倫理學的建構上。

依上所述,儒家的環境倫理學可陳述為幾個主要的成素。首先,道德行為的要素是一道德存有的自覺的理性行為,主觀方面即是人的仁心、不忍人之心或實踐理性,客觀方面則是天道天理的規範,即要求一道德存有秉持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公心公義而行。道德理性要求我們超越任何人類中心的思考模式,要求把自我從特定的種類和種族中心的樊牢解放出來。這是人類在道德思考、判斷和行為上可以超越個人的、種族的和物種的,即人類中心主義的局限的理據。

第二,一切生命都具有同樣的存有論的地位,即,具有同等的原初的(prima facie) 內在價值( inherent value)。各個物種以至每一個體之作為道的一個表現形態,皆具有特殊的價值。儒家承認,任何一個物種都具有獨立於人的價值判斷之外的內在價值,並不待人類的肯認才具有存在的價值。當然,在涉及各個物種的生存和繁衍上,依於自然食物鏈而有的自然淘汰和互相依存的情況,既非人力所可能加以改變或倖免的狀況,因而亦非人類在生存中所能肩負或需要肩負的道德責任。物種的特殊形態表現在該物種的各個個體上,然而,物種作為一整體與物種內的任一個體卻有一種價值上互相倚待和區分之處。在種類上,一個物種不可能由另一物種來表現其特殊形態,而一物種卻可藉由該物種的不同個體來作形態內種種不同的表現,是以,物種之多樣性在價值上重於個體之差異性。這表示儒家認為不可讓一物種滅絕,支持物種之多樣化(biodiversity),和當一物種瀕臨滅絕時,該物種內每一個體都有更重要的存在價值,然而,這並不表示個體乃是可以和必要隨時為種類或眾多的群體犧牲。不管一物種的數量多少,每一個體仍具有其本有的存在的價值。

第三,人類雖然具有道德區分上的優位,卻不具有演化上的優先性,即,人類的價值並不是因為具有某些生物上的特殊秉賦,因而即具有高於其他一切物種的價值。演化的成果並不構成一個物種的價值高下,正如一隻大鷹的價值不能無條件地被判定為高於或低於一小螞蟻。甚致一人類的價值也不能無條件地,即只作為一生物的種類,而被視為高於一蝗虫。人類只是由於道德自覺的能力和能發揮這種能力,參與天地之化育,方使人類有具有更高的價值,更高的道德地位。換言之,如有其他物種能發揮同樣的參贊天道化育的能力,即,是一道德存有,這一物種或個體即可以具有人類所具有的同樣高度的價值和道德地位。這意涵具有趨近這種能力表現的物種,如黑猩猩,也是我們當賦予近乎同等價值和尊重的物種和個體。另一方面,儒家的道德考量的出發點是生命受到傷害的情況,因此,愈能感受痛苦的物種在道德的考量上也具有相應更重的份量。換言之,儒家可以有條件地認同動物權的提法。

第四,人類的道德行為乃是自我的要求,但這是出於道德理性而非情欲的要求,而且是普遍的利他的而非自利的要求。儒家可以認同人類的價值判斷都出於人類基於理性而來的判斷,因而是人類所認可的價值,但不認為所有人類認可的價值或行為都不可免地是人類中心的表現。在一個意義之下,人類能依於理性而對人類中心主義進行批判,正顯示人類理性並不陏於種類的自私自利的原則。如果人類所建立的科學知識不會因人類死亡而改變,如萬有引力之不因人類全體死亡而不存在星體之間,則可見這些知識雖基於人類的特有感性、知性能力和以人類語言表達,但卻可成為衝破人類中心的產物。同理,人類的實踐理性所作出的超乎人類自身利益的價值判斷,自亦可不限於人類中心的偏差。人類可說是生命演化歷程中首次出現的能夠自覺和自我反省與理解的物種,這即是一突變,而突變的主要功能即是人類的理性,特別是道德理性的能力。人類之理性能力自可突破物種的限制而建立普遍的知識和價值。人類的道德理性也許正是生命演化中的自救的機制,以保障生命不致為自然機制所完全地宰制,使自然王國得以轉化為目的王國。




[1]參見Earth‘s Insight: A Survey of Ecological Ethics from the Mediterranean Basin to the Australian Outback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
[2]參見 Earth‘s Insight,頁80-81
[3] 此詞取自勞思光先生之《中國哲學史》第一卷(台北:三民書局,1981年初版),頁56-68。此意在徐復觀先生之《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69)第四章第四節,頁90之分析實已點出。
[4]參見 Earth‘s Insight ,頁82
[5] 此節的基本理念曾在論述生命科技和動物權時作過分析,請參閱。此兩篇文章分別是“A Confucian Perspective on Human Genetics”,收錄於Ole Doering 編之 Chinese Scientists and Responsibility: Ethical Issues of Human Genetics in Chinese and International Contexts (Hamburg: Deutsches Ubersee-Institut, 1999)187-198,及“Critical Reappraisal of Animal Right: A Confucian Perspective“,文在香港中文大學於19991227-29日在香港舉辦之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Applied Ethics 上發表。


英文版:

A Confucian Idea of Environmental Ethics: A Critical Response to Callicott‘s Program

by
Dr. LEE Shui Chuen
Graduate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NCU


        As a faithful follower of Aldo Leopold and a good and broad-reading scholar of the field of environmental ethics, Professor J.Baird Callicott shows his good and sympathetic understanding of many environmental ethics of non-western philosophies, especially in his Earth‘s Insights[1].  The project in that book is valuable first in that it bridges much of the gaps between western and, very often mistaken, non-western outlooks of ecological ethics.  Second, that Callicott realized that the western environmental ethics has changed from the mechanistic modern to a postmodern outlook in the last hundred years and comes, as he often likes to say, much more close to non-western ideas than its origin.  Furthermore, he realizes much and in fact has tried to give more weight to non-western ecological thinking than the prevailing academic air sounds.  However, it does not mean that he just juxtaposes them together without discrimination.  He has a program in mind and try to build a global environmental ethics with the insight and our knowledge of land ethics and ecology.

        I find his idea of this program great but a little too naturalistic than I would like to accept.  I shall respond to his idea of this program in a Confucian and critical way.  For this purpose, I shall clarify first some of the misconceptions incurred in his understanding of Confucianism as presented in his Earth‘s Insights and spun out my conception of a Confucian environmental ethics, before making some critical remarks on his program.  A final review of the possible postmodern environmental ethics is then presented.

I. The Central Position of the Notion of Jen

        It is somewhat unfair for me to charge that Callicott has misunderstood Confucius or Confucianism at large, as he tried his best to base his upon the interpretations of some of the well-known and active sinologists.  However, it is a general misunderstanding of the Confucian tradition for a main trend amount sinologists to take Confucius idea of li as central rather than jen.  It is a common understanding of folks and scholars of Chinese people over the more than two thousand years of reading and understanding of the Analets that Confucius great idea is on jen rather than any other concepts.  It is one of the most talked about concepts in the Analets and obviously the most important question often asked by his disciples.  In fact, the relation of jen and li have been clearly indicated by various passages in the Analets.

        However, I shall start with one of the misread passage that goes into Callicott‘s reading[2] about li and yi first, and it helps how we should understand the relation of the two.  The passage is as follows:

        Confucius said, “ The superior man regards righteousness(i) as the substance of everything.  He practices it according to the principle of propriety[li].  He brings it forth in modesty.  And he carries it to its conclusion with faithfulness.  He is indeed a superior man!” (Analets, 15:17)[3]

In this passage, Confucius states rather clear that i or yi is the essence of li in that the former is what constitutes the moral characteristics of a moral person‘s act, while the later is the proper way how it is executed.  Yi also has the meaning of doing things appropriately, but it always has a tone of moral appropriateness.  Li is the overt act of such appropriateness.  While the former is somewhat the unchanging moral essence of an act, the later could be changed as times and situations require it.  In fact, Confucius has said that the later could be added, changed or deleted as time changes (Analets, 2:23).  A prominent example is provided by a famous passage by Mencius:

        Shun-yu K‘un said, “ Is it a rule of propriety[li] that men and women should not touch hands when they give or receive things?”  Mencius said, “ It is a rule of propriety.”  “If someone’s sister-in -law is drowning, should he rescue her with his hand?”  Mencius said, “He who does not rescue his drowning sister-in-law is a wolf.  It is a rule of propriety for men and women not to touch hands when giving or receiving things[ching], but is a matter of expediency[chuan] to rescue one‘s sister-in-law with hands.”...(Mencius, 4A:17)[4]

The rules of propriety are rules of thumb and supposed to be followed for the sake of  moral appropriateness in daily affairs.  Thus, li is never on the same footing as yi.  However, Mencius, as well as Confucius and all Confucians, will only accept the expedience in face of the moral command called forth by our moral mind or jen hsin to avoid the harm that would be caused by sticking to a rigid rule of propriety.  Confucius, Mencius and all Confucians after them did condemn people who stick to rules of propriety for its own sake without regard to the call of our moral conscience.

        Confucius basic contribution to Confucianism is to base li upon jen.  The famous and important passage says as follows:

        Confucius said, “If a man is not humane (jen), what has he to do with ceremony (li)?  If he is not humane, what has he to do with music?” (Analets, 3:3)[5]

In s sense, ceremony and music covered the whole realm of all human affairs and human values in Confucius time.  Confucius quest is that all of these have meaning or value only when they are manifestation of humanity, that is jen.[6]  It means he based all value upon the foundation of humanity as jenJen is the moral consciousness inside us, and it is in a sense equivalent to Kant‘s notion of practical reason or free will.

        Jen is what makes up a person‘s self or personhood.  However, jen is also what connects one with Heaven and tao.  Practicing jen is practicing tao and this self could not be one limited to self interest, but necessarily extends to cover all things under Heaven and on Earth.  Heaven or tao is said to manifest in the natural cycling of seasons and the growth of all things (Analets, 17:19), it has important implication upon Confucian conception of the value of natural beings and the relation between man and Nature.  Though Callicott did not employ the concept of jen as in his reading of Confucius environmental conceptions, he caught Confucius ecological implications well when he indicated that the self, he called it after Roger Ames the self in relation, or social self, is more consonant with the big Self of deep ecosophy of Arne Naess.[7]  However, the moral person has a more intimate relation with Nature than an extended one.  Here I must hasten to add a qualification that though Confucius and Confucians in general regard a person as always in relations, they do not mean that a moral person is one that conforms to social norms.  He or she is still the unique being that could act as a moral agent.


II. Man and Nature: All living things are ontologically he same[8]

        It is no doubt that Confucius enjoyed much with certain unity with Nature or the myriad things under Heaven and Earth.  No exploitation of Nature as resources for human beings is ever hinted at, nor that Nature is made solely for the utility of Homo sapien.  The use of natural materials or living things is always for the certain moral ends.  There is certain passages in Mencius that taken by some as having at least a weak implication of anthropomorphism.  However, the contextual meaning of the passages is but a warning for those ambitious or short-sighted lords of the day, he urges them on the one hand to limit their exploitation’s of natural resources, say only take those withering or at least left those budding and young.  And on the other hand, the passages present a basic attitude that we should make more abundant and flourishing those living beings, whether fishes or trees, when we have to deploy them for our living sake.

        In order to give a more clear picture of a Confucian conception of Tao and the relation of a moral person with others and other living things.  For the former, I would like to quote a famous principle from The Doctrine of Mean:

        The Way of Heaven and Earth may be completely described in one sentence: It works sincerely and thus produce things in an unfathomable way.(ch.26)
       
This is a clear version of the Confucian Tao, the Tao of nourishing and transforming all beings, producing things, the virtue of procreation of all living things.  Tao is said to be the virtue of Heaven and Earth.  However, this Tao is also immanent in every human being, in our hsing (human nature) which manifests through our hsin(Mind) in our daily practical creativity.  It is thus both transcendental and immanent.  When man realizes Tao in his or her practice, he or she becomes one with Tao and manifests infinite value in that instance.  Man could thus form a trinity with Heaven and Earth:

        Only those who are absolutely sincere can fully develop their nature.  If they can fully develop their nature, they can fully develop the nature of others.  If they can fully develop the nature of others, they can fully develop the nature of things.  If they can fully develop the nature of things, they can assist in the transforming and nourishing process of Heaven and Earth.  If they can assist in the transforming and nourishing process of Heaven and Earth, they can thus form a trinity with Heaven and Earth.(Ch.22)

It means that through our sincere moral practice, we could help to make every being on Earth manifests its mission without any distortion.  This is the principle of letting every being manifests its mandate to the full.  Its realization is what Kant called the kingdom of ends.  The agent is thus making up any defects a being could have had and is realizing Tao in such acts.  Human being as a moral agent is such a self that encompasses every others as an inseparable part of his or her own self.  The realization of his or her self necessarily involves the realization of all other living things.  Through full realization of tao with moral acts, he or she becomes a being with infinite value, an incarnated being and as great as Heaven and Earth.  In fact, as Confucius said, human being is the being that could enlarge the covering of Tao, not the reverse.  According to human rationality, the world process has numerable defects which human beings could help to improve.  This urge to help comes from our moral conscience, the consciousness of our Mind, as our mandate.  It is no doubt that human beings themselves have a lot of defects to be make up for.

        In fact, Mencius had already expressed the feeling of being one with the whole universe, while Neo-Confucians of the Sung and Ming Dynasties expressed this idea more explicitly.  One of the most renown Sung Neo-Confucians, Cheng Ming-tao exclaimed that:“ The man of jen is one with all things.”  He also pointed that it would be a way of entertaining the procreation of Tao not to eradicate wild grasses grew on the window panels and could perceive tao while watching a chicken growing.  It means that human beings are ontologically the same with all (living) things and Tao manifests in all sort of things and forms other than human beings.  Human being is not the only thing that bears value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Tao.  This expression of all things being ontologically the same means that other living things have certain value independent of human desires and judgments.  It precludes any arbitrary use or treatment of any living things, including trees and fishes.  As is well known, Confucianism shows great respect to Heaven and Earth as the mother and carrier, and sometimes as the Tao itself, for human and all kinds of living things.  Human being is no doubt part of the environment and nourished by it.  Destruction of Nature is underscored as impermissible implicitly.  This oneness with all living things also serves as a first check on our handling of natural and ecological matters. 

        However, Cheng Ming-tao, as a Confucian, had to draw the feature that differentiate human being and animals.  He regarded it as that human beings could “extend” his good nature begotten from Tao, that is, to act morally, while animals and other livings could not.  This places beings who could realize tao at the top of moral hierarchy, however, human happiness is but part of the holistic welfare of the world.  Furthermore, a moral agent bears more responsibility towards the welfare of the whole and in many cases has to make up for the defects of natural process.  A moral agent is so to say has to shoulder the burden of tao and as part of tao through such participation, transcends any anthropocentric point of view.


III. Some Critical Observations of A Natural History of Ethics

        It is a claim of Callicott on behalf of Leopold that land ethic as an evolutionary-ecological environmental ethic, has a certain priority over other types of environmental ethics in that it is a natural development of the kind of environmental ethics embedded in the evolution of life on Earth and is a consistent and comprehensive world view that could fully or most fully account for our experience.  His account of a natural history of ethics along Darwinian line of thinking deserves serious discussion than discharge it out  of hand by just pointing it as conceptual colonialism or bridging an inescapable gulf between cultures, races and individuals.  Like it or not, scientific fruits bring along certain consensus and a closer-knitted global village and possibly a homogeneous global culture as time gone by.  Such factors have to be taken into account for any global environmental ethics or substantial objections.  A brief critical evaluation is thus in order.

        First, whether the development of science is a sign of development from modern to postmodern in Callicott‘s sense or rather a backward one towards premodern like Aristotelian is a controversial one.  It is more of conjectures and has a somewhat subjective whim of wishes.  Two further problems need be argued before we could make good of the scientific enterprise for an argument of a particular environmental ethics.  One is the recurrent appearance of paradigm shifts inn science and nobody knows how it turns out in the next and nobody could argue where and when it shall stop.  Though Callicott acknowledged, if I read him right, that it is impossible to give  any definite answer to this problem.  However, he argues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relativity and quantum physics has shattered the old Newtonian mechanical model and this gives us good evidence for the kind of evolutionary-ecological environmental ethic he envisioned.  As it stands, physical theories give at best certain explanations on  physical relations.  Beyond that it is ecometaphysical conjectures impost upon the physical world.

        The other is the old issue of crossing the logical gap of is-ought.  Callicott made a bold attempt to place it upon the authority of a Darwinian account of why human being is so successful as it appears.  It is precisely the kind of enlightened self that pushes human beings to form clans and nations and with collective force win over the control of nature and other living things.  Darwin expressed the hope for extension to all members of the species of Homo sapiens, while Leopold and Callicott hope it would burst the species barriers one day.  The Darwinian type could not escape the charge of anthropocentrism at best and may account for many of the human calamities throughout history when it stop at the family or ethnic level.  The Leopold-Callicott type relies on our realization that ecologically we are just part of an inseparable whole of the living world and the environment.  However, it could not preclude that our selfishness could go against the grind and ruin their hope.  If it ever goes beyond that and be a good thing, it must be based upon our moral considerations of all human and non-human welfare.  It relies on our natural endowment of moral conscience or moral reason, which is what could really take Homo sapiens to make considerations beyond a species or anthropocentric way of thinking.

        It is no doubt that evolution brings up the appearance of beings such as Homo sapiens, it shapes its relation with the living kingdom and the environment.  However, as it stands, it is not easy to judge whether it is for the goods or ills of the whole.  In a sense, human being is the species that could make a self destructive termination of the whole living world that the ladder of evolution ever has had.  Ecology tells us a lot of our inter-relation with other living thing and the environment, however, ecology could not command us to do what ought to do.  Ethics is a moral consideration.  For the Confucians it falls squarely back to our moral concerns with the sufferings of all living things.

       
IV. Preliminaries of a Confucian Environmental Ethics

        After this attenuating discussion of the program suggested by Callicott, I must hastened to add two remarks.  First, a Confucian environmental ethics is not one against the input of scientific information, nor renews its thinking upon new facts.  An evolutionary-ecologically informed environmental ethics is certainly a good one over one based upon outdated data.  Second, a Confucian one is just one built upon our moral experience of the world around us.  Ethics is a rational reflection of our moral acts in response to our situations.  A bound-to-be hot death universe or a black collapsed one do not determine how we act, non does it justifies us to act immorally.  In a sense, whatever happens in the universe, as an agent endowed with moral reason, we have to act morally, otherwise we lose our special status of being human.  Information helps to make our moral command more workable.

        To put it simply, there are a few salient elements of a Confucian environmental ethics that could make a difference.  First, all living beings are ontologically the same, we are all in the family.  Second, moral reason requires us to transcend any form of anthropocentric mode of thinking and is what could release us from such species confinement.  Third, we have no evolutionary priority but moral differentiations among our dealings with non-human beings.  Fourth, every living being has a certain kind of inherent value independent of the judgment of human beings.  Fifth, our moral acts are self imposing but not self interest oriented, nor egoistic.  All human acts come from human beings, but not all human acts are necessarily anthropocentric.  Moral reason may be the self salvation mechanism of the evolution of living organisms.





[1] Earth‘s Insight: A Survey of Ecological Ethics from the Mediterranean Basin to the Australian Outback,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
[2] Earth‘s Insight, pp.80-81.
[3] Quoted from the translation by Wing-tsit Chan in his A Source Book in Chinese Philosoph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3), p.43.  Though there are subtle difference in understanding between his and mine of many of the passages of the Analets, I shall, for the sake of simplicity, adopt his translations as far as possible and enumerate the difference in my explanations of the quoted passages.
[4] Ibid., p.75.
[5] Ibid., p.24.
[6] Cf passages such as 17:10, 17:21.
[7] Earth‘s Insight, pp.82.
[8] I have drawn upon my exposition of the main theme of this section from my previous two papers though they discuss topics on biotechnology and animal rights rather than environmental ethics per se.  These two papers are, “A Confucian Perspective on Human Genetics”, in Ole Doring (ed.) Chinese Scientists and Responsibility: Ethical Issues of Human Genetics in Chinese and International Contexts (Hamburg: Deutsches Ubersee-Institut, 1999), pp.187-198, and “Critical Reappraisal of Animal Right: A Confucian Perspective,“ a paper present in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Applied Ethics held by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Dec. 27-29, 1999, Hong Kong.

2014年3月4日 星期二

儒家生命倫理學網要

儒家生命倫理學

李瑞全


生命倫理學(Bioethics)是西方倫理學界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之後,由於醫療科技和生命科學的快速發展,引生許多新的倫理課題,而發展出來的一門顯學。此中所涉及的議題包括:器官移植、腦死、植物人、自然死、不予復甦、安樂死、及人體實驗與動物實驗等。二十世紀末,急速發展的人類基因研究又引出諸如基因醫療、基因優生論、複製人、異種移植、胚胎榦細胞實驗等爭議。由於許多問題源自新的科學和科技的發展,生命倫理學的前五十年的研究和討論主要是西方先進國家的學者專家,特別是歐陸英美學者為主。這一學門的理論建構方向,基本上是以啟蒙時代以來西方倫理學的主流理論,即功利主義和康德的義務論,來回應新的醫療及生命的倫理問題,並由此建立的各種生命倫理學。在西方生命倫理學中,主要的代表理論是所謂的「原則主義」(principlism)[1]。不但創立這一理論的兩位作者分別為這上述兩種理論的代表,原則主義的特色也在於能在這兩種理論中取得一協調,以別出心裁的構思,用中層的四個原則為核心,以解決生命醫藥倫理中的爭議,避免倫理學理論之無窮紛爭。原則原義同時代表了西方社會政治上重視個人權利與自主的個人自由主義(liberal individualism)的基本價值取向。此即表現為特重自律原則的首出地位。相對來說,儒家首重仁心或不忍人之心的表現,而此一道德本心首先表現為對他人的受傷害的不安不忍的道德意識或道德感,重視人際間的同情共感,此即顯示儒家生命倫理學有不同於西方生命倫理學的取向。


一、儒家倫理學之基本理論

生命倫理學作為倫理學回應生命醫藥所衍生的當代倫理議題的理論建構,它必有一關於倫理或道德之根源的反省和說明。這一部份即是生命倫理學所依據的道德理論(moral theory[2]。而倫理學理論的主要功能在說明道德的特質和根源,也是證成其他衍生的道德原則和規則的基礎[3]。換言之,儒家倫理學是儒家說明道德之為道德之本義和道德根源的理論,也是儒家生命倫理學的基礎部份。

儒家倫理學主要由孔子以「仁」之概念奠立其主要取向和型態,而孟子更以不忍人之心,及由此展示為仁、義、禮、智之四端,確立儒家倫理學的主要內容。孔子對於道德價值的根源作出兩步重要的理論建構。首先,孔子把一切價值收攝在「仁」之下,如:

「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

「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

孔子點出禮樂之價值在於表現仁之價值,此即「攝禮歸仁」之旨。而在古代社會,禮樂即蓋括一切的價值,因此,攝禮歸仁即表示一切道德價值都出於「仁」。而孔子進一步指出「我欲仁斯仁至矣」、「為仁由己」,把「仁」視為人的道德主體性,表明道德之根源在於人之道德本心。每個人都可以實踐道德,因而也必須負起自己行為的道德責任。孔子進一步建立儒家的理論為一自律型態的倫理學: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論語》「陽貨」)

此段文獻明確地表達出孔子以道德行為(守三年之喪之禮)乃基於人心之安不安而立,即,以人之仁心之感受或發用(對父母之死之悲痛)來論斷三年之喪作為禮的道德依據,而不是基於自然週期(鑽燧改火、新舊穀更替)或社會效益(禮崩樂壞)來作為道德行為的道德合理性的基礎。而且,孔子表明是否做某一行為並不是由外在的規範或權威決定,完全是行動者的自我要求。因此,儒家的倫理學即是康德所謂自律型態的倫理學[4]。當然,如果一個人不正面回應自己的道德自我要求,此即表示其心對他人的苦難無感應或缺乏道德的敏感性,此即麻木不仁之人。

孟子進而以不忍人之心來表達儒家的道德根源和人作為道德主體的意義。孟子說: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差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6

孟子在此指出的是人心在沒有特定的心理預期之下,乍見一不幸事件,特別是一無辜的小生命受到嚴重傷害的情境時,內心不能自已的有一種傷痛不安的悸動。這一內心的悸動尚未發為行動,乃是自己所獨知的一種道德意識,故無所謂為納交孺子父母、要譽鄉黨或自己聲名等事而發出此不安不忍的道德心。因此,此惻隱之心的悸動乃是無條件的,同時也指向一拯救小孩的自我要求。此一要求即表示如此行動才是道德的,反之則不道德。由此可見不忍人之心即是人之道德價值之根源,也是人之內在的道德主體性。至於當事人是否隨此不安不忍之心去救小孩,或受其他因素左右而棄之而去,即表現此行動者是否做出一道德行為。我們若違反此不忍人之心的要求,我們即自知作了違背良心或良知的行為,受到自己的良心譴責,並不必他人知曉或加以讉責。如果一個人連這種道德自覺的能力都沒有,直是一無道德意識的存有,孟子更嚴斥為「非人」之屬,即與禽獸無異。

孟子由此展開不忍人之心為最主要的四種主要的道德表現:仁、義、禮、智。此亦顯示孟子繼承了孔子的自律型態的倫理學。因此,孟子說:

「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孟子》「盡心」上21

不但如此,孟子由不忍人之心開展為四端,展示出一明確的倫理學理論的內部結構,奠定了生命倫理學的一個基本型態。


二、儒家生命倫理學之結構與基本原則

依孟子由不忍人之心開展出仁、義、禮、智四端,即顯示出儒家倫理學具有一種理論結構:以不忍人之心的表現為基礎,依不同情境而有不同的較具體的規範要求,此即衍生為四端,四端是特定方向的原則和規則,有如原則主義所建立的理論模式[5]。當然,孟子的四端不必一一符應自律、不傷害、仁愛和公義等四個原則,但是卻可以有一相應的架構以申論儒家的生命倫理學內容。簡言之,仁與義略同於仁愛與公義兩原則。智乃是對道德是非的判斷,引申而為良知或良心的直接表現,其後更被王陽明提升為不忍人之心意義的道德主體性或道德本心。禮則涵蓋一般所謂的道德守則,如男女授受不親之規範等。因此,禮實代表了主要的道德規則,進一步貼近了日常道德行為的指令,可說是仁義等主要道德原則下的較具體的行為規範。

當然,以儒家的強調人之道德主體性和道德由人之仁心或不忍人之心的自主自律表現,作為行動的主體,其自身即具有一種可不可被取代的價值,故儒者強調「行一不義,殺一不辜,以得天下,不為也」。由此,我們可以明確化為對道德行動者的自主自律的尊重,此即為現代的「自律原則」。而仁的含義本即有對他人的苦難和受傷害的不安不忍的要求,而且是要求對他人的苦難加以援手的自我道德要求,不傷害原則即包含在內,而且都是強制的道德義務。因此,原則主義的四個主要原則都可以展現為儒家生命倫理學中的中層原則。

進一步,儒家倫理學中還有一些重要的道德原則,是其他生命倫理學理論所缺乏的。其中兩個是<中庸>的「各盡其性分原則」和「參贊天道原則」。<中庸>繼承孔孟之理論而作了進一步的發展,提出人的道德實踐即是天道的表現,而且,真誠的道德表現不能只限於成就自己,而必定同時成就其他人,以至天地萬物: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第二十二章)

儒家所謂成己是指成就自己的性分,此性分即是人之為人的應有表現,對自己來說即是一道德的自我要求,要求自己不可違棄道德的命令,不可浪擲寶貴的生命,充盡自己生命的價值。對他人來說則要協助他人充盡其生命的價值和能力,對其他生物或非生物則使其自身的價值得以實現,免受夭折或傷害。此可稱為「各盡其性分原則」。此原則實廣含上述四原則在內,因為,對能自律的他人和自己無疑不能加以阻礙,應尊重其自主自律的決定,否則必有損其自己和他人的性分;對自己、他人和他物的性分的發揚,自然不容許加以傷害,更需要加以助成,不能以不公義來對待。事實上,此原則更直指道德的價值為與天道同樣絕對而自足,是出於我們的道德本心的自我的無限要求。

在上述的文獻中,還含有一同樣廣泛和基本的原則,即,「參贊天地之原則」。儒家充份了解天道的道德意義在於使天地萬物得以生長發育,反盡其性分。天道之意義表現為生生不息之道。然而,天道也有化育不週之處,自然生命也有其自然彩數,有不能充盡其性分之時。此時人之道德本心自然感到有所遺憾,由是作出補救,以匡助天地萬物,得以各盡其性分。這在人類表現救弱扶危,治病救人,拯救瀕臨滅絕的物種等行為上,都是一以人道補天道之不足之處,都是參贊天地化育的道德行為。這種自覺的參贊天道的道德表現,不但進一步充盡道德的內蘊,而且視天地萬物同為一體的無私行為,是一超乎種類中心的自我要求,可說是一神聖的道德使命。參贊天道原則與各盡其性分原則可說是一互補的原則:盡己性人性物性即是讓天地萬物各遂其性,各適其情,即是參贊天道,反之,參贊天道即在於能使自己、他人和天地萬物都得到充分的生長發展,得以各盡其性分。

三、道德兩難與經權原則

生命倫理學的眾多問題中,道德兩難常是最難處理的項目。一個道德兩難,如搶救一垂死病人以保有其短暫而痛苦的生命,還是讓病人快速結束其生命而不予創救,或在一精神病患宣稱要殺害某人時要對病人守密,還是要加以適當拘限和發佈相關消息予相關人仕以作預防等,對當事人或倫理理論都是嚴重的挑戰。其中最主要的困難是因為這些嚴重的道德兩難常涉及兩個或以上的重要道德原則的衝突,不能簡單地擇一而行。這是倫理學和生命倫理學探討中最棘手的課題之一。羅斯(David Ross)以情境中兩個或以上相衝突的道德原則或規則之中,何者較為切要(stringent)來訂定最後的實際義務(actual duty)。但是,何者更為切要卻沒有原則或客觀標準可作依循,只憑當事人作出個人之決定。這樣不免使流於主觀或直覺主義的批評。原則主義則以平衡和具體細分(balancing and specification)相關的道德原則或規則來作回應,即進一步依該情境中所涉及的各個道德原則或規則,明確化其所對應的具體情境中適用的地方和理由,期望可藉此消除該道德兩難。同時,可運用平衡此中的道德原則等的重要性,以分辨出何者為需要恪守的道德原則或規則。為避免成為主觀判斷,原則主義者在此提供一些參考的因素,諸如所遵從的規範確比被放棄的規範有更佳的理據,所選取的行為是真實可行的,沒有更佳的方法避免違反被放棄的規範,盡量減低其不良後果,避免受不相干的因素影響等。但是,這種考量如果不退回羅斯的方式,使不免假定所謂的道德兩難實是可以解決的。而且,這種解決沒有與理論有何相關性,即沒有說明何以如此選取是符合該理論所認可的道德的特質。在這方面的難題上,儒家提出一可供參考的方法。

在儒家的理論中,禮與禮之間也可以產生互相衝突的情況,此即所謂的道德兩難。儒家熟知道德義務常有相衝突的情況,因而強調要適當的運用「權變」,不能一成不免,否則反而成為最不道德的表現。因此,孟子說:

孟子曰:「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孟子》「盡心」上26

執中可說已是相當圓通,而不是僵化地死守一條規則一成不變,但是,這仍然不是如實地回應倫理道德的問題。孟子認為必須以權變來回應我們在道德兩難的情境中的道德要求。此即所謂「經權原則」: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孟子》「離婁」上17

男女授受不親是我們日常所要應遵守的禮或規範,在一般情況下也是道德的,即符合不忍人之心的要求,免使他人受到不必要的性騷擾或侵犯。但是,當一位異性受到淹死的情況下,救人也是我們應有的一種義務。表面上來說,這似乎是一道德兩難。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救人顯然是遠較為切要之事,故孟子斷然表示救人為先,不能死守平常的規範而不變育通。更重要的是,孟子所提出的權變不是一種純然主觀的權宜行事,而是藉權變使得所選取的行為更能回應道德本心的要求。因此,權變是以回歸仁心或不忍人之心的要求為依據,而不是一種隨意的變通,更不是隨行動者主觀意願或方便的決定。儒家這種解決道德兩難的方式把理論與道德原則和規則的兩難困境結合起來,使我們的道德判斷與行動,都一致地本於不忍人之心之開展。事實上,孔孟對於行使權變尚附加了一種德性的要求,即,行權者必須具有相當道德表現或道德實踐成就的有德之士,方能免於行權變成自利的藉口。因此,孟子表明能認可的行權者要比「共學」、「共道」更高一層的要求。這是因為權變是脫離日常道德規範的表現,須作出創造性詮釋和承擔的行為,如非真具有美德表現者實難以貫徹道德的本心。這正是在道德兩難中道德經驗之不確定性,非義精仁熟的仁人君子,或如亞里士多德所謂具有實踐智慧的人,實難恰如其分地回應。


七、儒家生命倫理學消融諸家之特色

綜言之,儒家生命倫理學以不忍人之心作為道德價值之根源,由此推展為仁、義、禮、智的表現模式,則可以把西方生倫理學中的四個主要的中層原則吸收進來[6]。而儒家倫理學中的各盡其性分原則與參贊天道原則,更可回應道德領域中各種可能的情境,作為道德的原則和理據,構成一完整的生命倫理學理論。經權原則可以提供一化解道德兩難的方向,以消融羅斯之以切要性,羅爾斯(John Rawls)之「深思熟慮的判斷」和原則主義的「平衡與具體分疏」等方法。

在生命倫理學的基本方向上,儒家不以自律原則為首出,而正視在道德經驗中我們實以對他人的傷害所不能自已的不安不忍的道德感受為出發點。當然,此出發點同時意含一能作道德自主自律的行動者,但道德問題不限於具有道德自主自律的生命才有意義。傷害一有道德自主自律的生命,如康德所說的自為目的的理性存有,固然是一嚴重的傷害,特別是對其自主自律的侵犯更是嚴重而非其他生命所能感受的傷害,但對其他生命的傷害也同樣是不道德,這是我們的道德判斷所不能忽視的要求。不但傷害(harm)或不傷害(do-no-harm)是一更具有廣度意義的道德概念,更適切地對應我們的道德經驗[7]。因此,儒家一方面重視道德行動者的個人所具有的崇高價值,但同時重視生命一體的感應,對其他人和其他生命的傷害。前者可融攝自律原則中的對道德行動者的尊重,後者則把人類定位在一共同生命體中,重視生命的互相關懷愛護。在一道德行動者心目中,許多時寧可犧牲自己的權益以致生命,來保護或拯救其他生命生物,而常有超義務行為的表現。這顯示人類道德自主自律所表現的價值不能自限於人類中心,必推展而涵蓋一切生命以至天地萬物。在這種關懷中,儒家更可賦予關懷倫理學(care ethics)一種理論的核心地位,而非一種外緣的關係。

進一步來說,在中層原則方面,由於不傷害原則可以說與不忍人之心的對其他人和物之受到傷害的直接回應,其理論地位實不下於自律原則。這可以說明在不少的道德兩難的情境中,自律原則並不一定常居於不可動移搖的優先地位。仁愛和不傷害原則,及所支持的保護主義也常有道德的理由,違反自律原則的指示。這一點也說明了道德問題的複雜性,並不容許只以簡單的個人優先的方式,一刀切地解決所有嚴重的道德衝突的情況。儒家的倫理學反省顯示承擔自己的道德行為的責任乃是一任重道遠之天職,常需行動者敏銳的道德感的回應,作出道德創造性的決定和行動,沒有機械式的方法可用。




[1] 原則主義的創立者是Tom L. BeauchampJames Childress,其理論主要見於他們合著之Principles of Biomedical Eth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9),自1979年出版以後即成為「原則主義」(principlism)的經典代表,被引述和論述極多,於2001年已出了五版。
[2] 「理論」一詞基本上以傳統之倫理學理論為主,如西方之功利主義、康德之義務論等。在中國哲學傳統中,儒家的倫理學也是此義下之理論。
[3] 以原理證成道德原則和道德規則之結構方式,主要取自 Principles of Biomedical Ethics之構想,參見該書第5版,第一章和第九章。此一結構在第四版及較早版本中有更直接的論述,如第四版之第一、二兩章。
[4] 關於這方面的詳盡而精密的分析,請參見牟宗三先生之<心體與性體>第一卷(台北:學生書局,1968年)第一部「總論」。
[5] 參見Principles of Biomedical Ethics5版,第9章,頁384-408,及我的<儒家生命倫理學>(台北:鵝湖出版社,1999年)一書,第一章第二節。
[6] 參見<儒家生命倫理學>第三章。
[7] 我在參加荷蘭Leiden大學The Institute for Asian Studies2000328-29日在荷蘭Leiden所主辦的「Asian Genomics: Cultural Values and Bioethical Practice」會議上發表的論文:「Biotechnology and Responsibility to Future Generations: A Confucian Perspective」詳細地論證不傷害與自律的理論地位和相關性,請參閱。

後記:本文是2002年改寫自我的<<儒家生命倫理學>>一書第二章第二節與第四章。謹以此作為此網站之開宗明義之語。